Sunday, March 27, 2011

生與死的故事

(圖片摘自網路)

作者:葉一南(轉載自《飲食男女》)

這一天,與友人吃午餐。餐牌上有野生 Sockeye三文魚扒,友人叫了一份。來到,切開,煮得太老,他勉強吃了一半,剩下的,實在吃不下。真正野生三文魚買少見少,佔不到市場的 1%,想不到落在庸廚手中,受到糟蹋,可惜呀。回到公司,一直耿耿於懷。

我要說一個關於生與死的故事。

Sockeye三文魚,在加拿大淡水的菲沙河道出生,在河中經過一年成長之後,便會沿着河流游向大海。中途受到其他飛鳥及魚類攻擊,成功到達海洋而存活的,不超過四成。牠們在北太平洋的深海處生活,到了繁殖期,便會受到自然界的感召,開始漫長的遷徙過程,回到其出生的河流傳宗接代,然後死亡。這路程有多遠?有三千公里。用人類的腳程去計算,即是我們行毅行者的三十倍。如果身體能夠負荷的話,不眠不休,不停地跑,要四、五十天才能完成。

這游向死亡的路程很艱巨。當三文魚靠近海岸的時候,要避過鯊魚的集體捕殺,然後穿過接近城市的污染水域,才能到達河口。牠們一旦進入淡水河道之後,便不會再進食,專心一意迎接其生命的最後一個歷程。對,進食已經沒意思,因為經過大遷移,用盡全力逆流而上,穿過石隙,避過黑熊偷襲,已經遍體鱗傷。既然產卵或受精後,死亡是必然的話,不如爭取時間,勇往直前吧。這時候身體亦發生變化,魚身由銀色變成橙紅,魚頭變成青綠,以吸引異性進行交配。

我在很多年前的一個十月,去了一次卑斯省內陸的 Adams River,參與了當地四年一度的 Salute to the Sockeye Festival,見過 Salmon Run。一千萬條三文魚回流,全條河變成紅色綠色。河水很急,有一些抵不住長途跋涉,未到產卵的地方,已經死在河邊。有一些接近油盡燈枯,想出力向前游,卻被水流頂着,寸步難行。還有能力的,不顧命地衝,那怕是在淺水區摩擦得全身傷痕,那怕要跳上石澗,跌下,再跳。

科學家至今仍未確定三文魚是如何懂得認路回到自己的老家。有說三文魚是依賴其高度靈敏的嗅覺覓路,有說牠們依據地球的磁場定位,有些則認為三文魚是觀星而行。但最奇怪的是,牠們如何傳遞訊息,約定千萬同胞四年一次回流?牠們為何不如其他魚類一樣,在海洋中繁殖,而要進行一個如此費力而危險重重的遷徙?我們跑毅行者,明白長途運動的難處。身體是絕對負荷不了這等路程,剩下的就是靠意志。這天我坐在河邊很久,看着有一些三文魚差一點才能進入產卵區,功虧一簣,奄奄一息;另一些全身傷痕,死力迎着逆流,但卻又進退不得,場面悲壯,難以形容。我不禁在想,三文魚的身體究竟發生了甚麼變化,才會有這種至死方休的意志?

野生三文魚因為濫捕的問題,數量在極速減少。市場上賣的,大部分的是飼養品種。但因為飼養場提供的空間太小,於是出現寄生蟲的問題。有一些三文魚逃出飼養場,將寄生蟲的問題帶到野生品種,令到野生三文魚,數目更少。

如果這次午餐的三文魚不是放在餐廳的枱上,牠會怎樣?牠會參加大遷徙,或會完成傳宗接代的責任,或會壯志未酬,筋疲力盡而死,或會成為鯊魚飛鳥的糧食,盡忠職守地扮演食物鏈的一環。無論是那一種情況,都令人肅然起敬,而不是不明不白地倒入餐廳垃圾袋之內。

所以,做廚師的要盡廚師的責任,把食材的味道好好發揮,否則,怎對得起死去的生命?澳洲 Tetsuya's餐廳自 1990年起,用葡萄籽油慢浸 Ocean Trout,至今已經二十多年,成為經典名菜。三文魚,是可以做得好味的,為甚麼不參考一下?

3 comments:

  1. 很喜欢叶一南,食物的背后故事,非常动人心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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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yeelee
    那天才跟小鯨說起,葉一南就是大班樓的幕後老闆。從寫專欄到開餐廳,從不在媒體露面。敬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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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啊我孤陋寡闻。曾经阅读他写有关香港餐馆的酱汁文章,剖析得非常详细,下笔利落真实,自此爱上他所写的。
    感谢分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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